■成麗

那個午后，大雨瓢潑，洗滌著大地，窗外，桂花樹搖曳的枝條帶著新生的嫩綠將雨水一波一波甩到窗臺。

案頭半尺多高的作文本，最上層的一本已被風的無影手無數次“呼啦啦”翻開又合上。

“你好！”隨著聲音入侵我的耳膜，一個身影已到跟前。專注于作文批改的我忙移開視線，定睛細看，但見一清瘦的老人穿著灰色的舊西裝，黑色的鼓囊囊的大背包拉扯著雙肩，將西裝的紐扣幾乎扯到半胸。他臉色暗黃，顴骨突出，花白細軟的頭發一綹綹貼著頭皮，正淌著水滴，褲腿與上衣已濡濕一片。他收攏雨傘，徑直走到沙發坐下，順手將傘靠著墻邊，地面瞬間留下了一串水漬。

這個老人我已是第八次接待了。

從去年暑假他入校咨詢，之后，早秋或深冬，不時看到他的身影，有時是晴天，有時是雪雨天，每次來訪，他從不預約，總是背著黑色的大背包，仿佛里面裝著他離不開身的寶物。

他是黃石大冶人，說的是方言，與我通山老家的方言較為相似。他說他的親人很多與我們成姓結親。這樣一說，家鄉情結頗深的我頓時感覺他與我老家70多歲的長兄頗為相似。再看他時，他露出的假牙是可愛的，說話時嘴角泛起的泡沫亦是親切的，仿佛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又增加了一層。

來訪的次數多了，得知老人叫尹育生，1951年出生，生二兒一女。長子在外打工時一場意外事故致使五官受傷、腦外傷而造成精神障礙，兒媳棄之而去，留下二個虎頭虎腦的孫。要強的老人接過長子沉重的負擔，拒絕法院判決兒媳每個月必須支付的1000元撫養費，與同是七旬的農民老妻一道撫養二個幼孫。因老人不會使用微信，學校布置的作業他無從得知，亦無法輔導，學習跟不上，自暴自棄的長孫漸漸迷上網絡，晚上在被窩里酣于游戲，白天上學打瞌睡。13歲，上初一的他幾乎不去上學，且脾氣暴躁，家人束手無策。老人四下打聽，從大冶轉四趟車找到我校。

老人謹慎而睿智。他每次來學校，看學生日常學習情況，看教學課程表，看學生與家長見面如何交流，次數多了，學校的工作他一清二楚。得知我愛好文學，出版有兩本散文集時，他兩眼圓睜，滿臉驚喜：哎呀，我一看你就像個知識分子。我也喜歡寫，年輕的時候教過八年書，多次被評為黃石、大冶的優秀教師。后來我辭了職，應聘到企業當會計。

再次來校時，他彎腰從大背包里掏出一大摞紅色銅板紙，紙張平展，無卷角與壓痕，密密麻麻打印著他寫的古體詩，他一頁一頁遞給我，聲音里充盈著喜悅：這是紀念建國70周年寫的，這是端午節紀念屈原的詩，中秋節的感想，寫給家鄉的遐想貼《鄉望》，這是給你們學校寫的……

我稍加瀏覽，多是歌功頌德類七言絕句。一個鄉村的老叟，不會上網不用微信，沒加入當地詩詞學會亦不曾上老年大學，他對文學的執著僅僅是幼年的愛好。我的腦海浮現一個場景，在蚊蟲肆虐的夏夜，在滴水成冰的寒冬，在其他老人勾著指頭數余年的時候，他手捧泛黃古書，一字一啃，獨成一景，哪怕似一棵蒼老苦寒的松，亦能讓人感知他的風骨。

今年初，他將他的長孫送到了我校。每次來探望，他手擰肩扛著大小包裹，衣服、被褥，雨傘、課外書、日用品，一個人的物品竟比同宿舍的加起來還多。從長途汽車到公交車，再步行到學校，我不知他瘦小的身體如何擠上車，每當看到他被包裹拉扯得變形的身骨，彎弓似的背，凌亂的白發，我內心總會泛起酸楚。

他寫給孫子的信，一格一字，筆畫工整，遒勁有力，千叮嚀，萬鼓勵，滿紙溫情。

“請幫忙嚴加管教，讓他多讀點書，拜托了！”老人謙卑、懇切而求助的眼神，讓我肩頭如壓著一扇石磨。

雨還在下，他挺了挺腰桿，踏雨而去，留給我一個佝僂而沉重的背影。